“未来伴侣”——终身服务的性爱机器人
玛莉莲
01:25 来自iPhone x
这是你应得的,你为“终身服务的性爱机器人”协议付了昂贵的费用,并且签署的是可换伴侣三次,你一次都还没用呢。即使我没有变的迟钝,你也一直有权利更换我的,谢谢你始终让我知道这一切。
玛莉莲
01:16 来自iPhone x
@玛莉莲:不!你不应保留我。他们将我销毁,仅留存你希望保存的部分我的记忆,编入另一个更符合你想要的外形的类人机器里,你将得到一个新的我,或者已不能称作我的新的伴侣。
玛莉莲
01:11 来自iPhonec
@玛莉莲:年久失修,反应迟钝,可能要被送回去销毁了,你会保留我吗?——一个故障性爱机器人
阅读上文请注意时间顺序。
如果你有一个性爱机器人,并且他(她)拥有自己的社区网账户,他(她)可能会写出这样的字句,就像玛莉莲一样。
在玛莉莲隐藏起来的焦虑中可能也暗含着你的困惑。
首先是那个著名悖论——特修斯之船。你一点点的维修玛莉莲直到她的零件完全被换掉,或是像玛莉莲不敢明目张胆担忧的,直接将其送去销毁更换新的,后者在情感和伦理上似乎更难接受,然而即便是前者,你最终得到的还是原来的玛莉莲吗?
其次是一个思想试探,符合你所有意愿满足你各方面要求(包括性,他(她)的名字“性爱机器人”已经指出)的机器人,是否能够成为你的伴侣,而原本令人厌烦的两性(或同性伴侣)之间的博弈,会不会又会被想念,怀疑这恰恰是情感的产生之源,只有这才有可能导向真正的伴侣关系?
另一方面,玛莉莲的依恋如此明显,你在此过程中又产生的是什么样的情感? 类似于主人和宠物的感情吗? 也许确实如此,事实确实是主人和性爱机器人的关系,但却与这一协议所标榜的“未来伴侣”不符,你会不会因此怀疑你的终生服务的性爱机器人这项买卖是否值得呢?
阅读下文也请注意时间。
场景一(FP公司大厅到销售经理卢克办公室,2Q22年10月2日)
马丁就是这样一个签署了“未来伴侣”项目的人,这是他第三次坐在这个大厅等待他的销售经理。
他回想起签署时销售经理的狡诘:“你不会愿意只签两次的。”
“为什么?”
“按照经验,大部分人改动过一次后,过不久会来将原本的性爱机器人的样子再次要回,有的还会要回全部记忆,当然原来那个确实已经销毁,但所有档案还在 ,包括记忆 ,所以换回的是记忆完全相同的仿制品 。虽然有点遗憾…”
“那何不只签署一个呢?”
“不可能的,都会想换,人性如此。”
“那为何你们不保留初始性爱机器人 ,使我们不留遗憾呢?”
“比较难 ,不确定哪些人是要的 ,多久开始怀念 ,多久决定重新要回 , 保留那么多机器人还要定期维护,开销巨大,而且不无悲伤的说,有些确实是会被永远遗忘的。保留数据要相对容易的多, 仿制品基本和销毁时完全一致,甚至包括任何你在她身上留下的标志,比如她的生物记忆功能在适应你的身体和习惯做出的身体上的变动,甚至包括性器,除了需要修理维护或顾客提出改动的部分。他们的程序在不断的被记录被编写 ,而这一切都可以时时反馈给我们 ,这些记录保存在每个客户对应的档案中 ,以供随时调取。”
“和原来完全一样,就和人经过七年更换了所有的细胞后,我们认为人还是那个本人,然而体内原子完全不同了。”
“对 ,但人是缓慢的随着时间流淌一点一点更换,就像特修斯之船,而对性爱机器人来说,是瞬间的 ,没有时间和空间中的流动性 ,这对于人们理解她(他)还是原来的他(她)有认知上的困难。”
“特修斯之船难题升级了。”
“不错!”卢克继续说:“当然我一般也不建议顾客签署更多,除非对方要求,毕竟中途改变计划代价昂贵 ,还不如重新签署,而重新签署,档案会被封存、销毁,原来的累积不复存在,包括记忆,包括标志,包括机器人身体的生物记忆 ,觉得自己需要就多签几个。但最好最成熟的协议一直是三个。”
“没有人不能接受吗?就像哲学家提出的对身份本质的质疑,特修斯船所有零件被替换后的新船,和所有原来被换下的部件拼凑出的船,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没有人怀疑被销毁的原子完全相同的那个机器人,才是他在第三次选择时真正想找回的吗?”
“确实,而且问题在于解决特修斯船悖论的方法正是利用了时空的流动性 ,但现在是要反转这种认知 ,我们做了很多关于时间、空间流动性的哲学理解上的工作,许多哲学家致力于将时间和空间重新定义,定义为一种理解世界的假设,他们进行着各种思想实验,力图在这一假设控制范围之外建立注意力的认知模型,甚至已经出了一些可以利用于解决新原子机器人被主人的认知排斥这一棘手问题的实验结果,公司为此花了不少钱来资助这些实验。”
“听上去很难,这些实验最终导向哪里谁都不知道,它们不仅仅改变我们对复制品机器人的认知,使我们对自身的身份认知同样是颠覆性的怀疑。”
“嗯…有这种可能,只能说这个时代对我们的认知颠覆的还少吗?也有其他方式可以使复制品更易接受,比如使类人机器更多的与人相似,特别是未来伴侣系列,希望它们能做到和人类伴侣无异,甚至能得到客户情感上的接受;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在伦理上客户能够将它们与人类区别对待,以免于召回和销毁时的困阻。这就是我们致力于做的,虽然事实上这一点我们能做的有限,架构变化,伴随着情感变化,伦理观也始终在变,并且只能导向,不受绝对控制。这两点对我们来讲不得不说是个不小的矛盾。”
“嗨,先生。”卢克走了过来跟马丁打招呼:“抱歉让您久等啦,请到我办公室来。”
马丁回过神来,再见这位销售经理,马丁不禁疑惑,他怎么和上次没有一点变化?马丁已经越来越感受到自己身上岁月的痕迹,莫非他是机器人?马丁心里暗付着,跟随他进了办公室。
“请坐。”
“谢谢。”
“您今天来是什么事呢,马丁先生?”说着他点开办公桌屏幕上的文件夹,打开2Q12年→7月→23日一个个子文件夹,找到名为“马丁”的,里面已经有了两个文件夹——“玛莉莲”和“露露丝”。
马丁看着他的一系列操作,十分流畅没有任何停顿和思考,从刚刚见到马丁的脸识别就已经开始,他的中控索引了马丁的档案在FP公司巨型电脑中的位置,识别、定位、调出,其实都是超大型电脑做出的,销售经理只是这部巨型机器、这一超大网络的一个触角,一个刻意为之的实相。马丁胡思乱想着。
“先生?”
马丁再一次被提醒。“很抱歉,我在想一些事情。”
“好吧,马丁先生,我们先来看一下露露丝的情况。”名为“露露丝”的文件夹被打开。“她好久没有更新了呢,马丁先生,你怎么一直都没有更新?有任何意外的话,这段时间露露丝的记忆和适应你做出的调整都将不复存在了。要现在上载一下吗?”
“不,不要。”
卢克看了马丁一眼,今天的马丁有点奇怪。记得第一次远程回访时打开玛莉莲的文件夹,看到几乎天天上载玛莉莲,马丁兴奋的说他不愿意遗漏任何与玛莉莲之间的记忆,玛莉莲也是。当然那时的马丁还非常年轻。他建议可以设置玛莉莲自动上传,实时上载记忆和微调,被马丁拒绝了,每天上载已经成了他和玛莉莲每日必玩的小游戏,马丁不无幸福的说。然而现在,却是数以年计的未上载了,当然这一切在销售经理看来都很平常,很多人都是这样,并不珍惜与机器伴侣之间的记忆,即使是原先幸福感那么强烈的马丁,在置换玛莉莲之前的数月也无心上传,只是露露丝被遗忘的时间更长罢了。
“那么马丁先生今天来是露露丝有什么状况还是你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我觉得我需要把玛莉莲在离开我之前的状态给你看一下。”马丁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拿出了玛莉莲上传在网络社区各种想法的拷贝。于是卢克看到了许多类似于开头那段自言自语的句子。“我不知道玛莉莲当时这么痛苦,她不是类人机器吗?怎么会有这些情感?我知道有些人会帮自己的机器伴侣写这些,赋予他们一些情感,但我确定我没有这么做过。”
卢克一时无言,玛莉莲确实是不同的,他一直在疑惑,或许玛莉莲不能很好的产生另外一些程序就是因为这方面程序的异常活跃?终于有机会问一问马丁:“我记得你说玛莉莲不能很好的照顾孩子?”
“是的。”
“当时的具体情况是?孩子不是由玛莉莲代孕的对吗?”
“是的,我选择的E-Gene公司提供的人工子宫。”
“如果你愿意希望你能尽可能多的讲讲玛莉莲的一切,当然还有你的,那是玛莉莲的发展背景,也会有助于我的分析。”
“可以。”
场景二(E-Gene公司陆医生办公室,2Q18年12月24日)
“嗯,就她了。”才调出第一个供卵者的照片,马丁就已经决定了。
“不需要多看几个进行挑选吗?”陆医生问道。
“不需要了。”马丁看着桌面上的马尾辫女孩露出的迷人笑容。
“与你匹配的基因组构成的人像一般也正是你喜欢的外形。”陆医生说。
这点马丁知道,现在的配对公司,直接通过基因匹配度来帮人们配对,并预测未来,这种配对和预测非常准确,几乎都能共同走完整个人生。但有些人仍然用一些古典的方式:在大街上一见钟情,经历甜蜜、磨合和痛苦,最终依然走向未知;或是在虚拟现实的网络中用语言、用符号捕获那“丢失已久的情愫”,既是丢失已久,那也只不过是种模拟罢了,马丁想。当然有更多的人像马丁一样,购买类人机器作为伴侣。
“但档案中说她只提供卵子,不租借子宫,你选择她的卵子需要租用或购买一个人工子宫,以供属于你的受精卵成长。”陆医生继续说。
“这没问题,我本来就没打算由任何女人来为我孕育。”马丁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他又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马尾辫女孩,“那么她…”
“除了你刚刚看到的照片,其他的一切现实资料都是保密的,跟你捐精一样,你的资料对他人也是保密的,你的精子给谁对你也是保密的,当然如果你需要她的基因组信息及智商等指数,我们可以提供。”马丁不无遗憾的哦了声。“当然,如果你有意愿结识她,你可以在档案中保留这个意愿,如果她同样有意愿结识你…”
“不,不了。”马丁打断了医生,他与玛莉莲相处愉快,而且他不想同另一个人类建立亲密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极有可能没办法再去适应自己的空间中存在另一个拥有自我的个体。
“好吧,毕竟她现在多大了谁也不知道。”
“什么?”马丁有些疑惑。
“是这样的,我们匹配最合适的基因并不一定是同一年龄层的人,甚至有可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有过这样的遗憾,两个人有意愿结识的人却相隔太远的时间。很早之前冷冻技术就已经非常纯熟,而我们公司储藏最久并仍然健康的卵子已经是60多年前的了,精子则更久。”
“时间过于久远的卵子…”
“所有储存的卵子定期检测活性,而且都是出售者或捐献者适育年龄区间最健康的卵子,你可以放心。另外,在受精之前会做测试,测试结果会反馈到你的表盘上,确认无误后才会进行受精,稳定后移入子宫中培育,表盘连接的监测器会实时监控和记录之后整个受精卵的发育过程,你可以随时查看。”
“好的。”
“我们这里有你的精子,你是用精子库中储存的还是你现在‘生产’一些给我?”陆医生调侃道。
“哈哈,就用储存的吧。”
“好的,接下来的两天是检测期,检测期过后受精,受精后是为期一周的观察期,然后移入子宫,孕期为40周,你将在2Q19年10月2日见到你的孩子。”
“这么精确?”
“非常精确,一切都是可控的。现在你要做的是到我的助手那儿确定一个型号的子宫,办理相应的手续。好了去吧,祝你有个健康的孩子。”
“好的,谢谢医生。”
自从马丁决定要个孩子并和玛莉莲说过之后,玛莉莲就变的有点奇怪。她总是一个人站在窗户边发呆,似乎在担忧着什么,而最重要的是她总是“忘记”一些事情,以前她总是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现在却常常要马丁提醒许多她原本很娴熟的步骤。
另一方面,马丁也总是想起那个马尾辫女孩,想像着与她的契合度会不会超过和玛莉莲的,但马丁更多的感觉到的是那种乐趣,比契合更重要的或许只有与人相处才会有的乐趣,马丁想像着这个美好的女人,却只能面对着玛莉莲,一个越来越多故障的玛莉莲。
马丁越发的期待起他的孩子来,和那个女人的卵子共同孕育出的孩子。
矛盾终于在孩子到家三个月后爆发,玛莉莲整日浑浑噩噩,甚至连马丁都照顾不好,马丁第二次来到销售经理卢克的办公室。
场景三 (卢克办公室,2Q19年1月03日)
“玛莉莲已经为你服务7年多了。”
“对,前六年我们相处非常愉快,直到我跟她说了决定要孩子她就开始变了,而孩子回来之后的生活简直太遭了。难道和机器也有七年之痒?”马丁疑惑道,卢克微笑着没有说话。“是因为她没有照顾孩子的程序吗?是不是输入了这个程序一切都会好的?”
“不排除故障的可能,因为一般这种程序是会涌现的。”
“故障?”
“对,现在有两种方案,一是输入照顾孩子的程序,看玛莉莲是否接受,如果依然不能很好的执行,看来就是有了故障,到时可以选择新的维修方案或更换新的机器伴侣;二是直接销毁,更换强化照顾孩子程序的新伴侣。你考虑哪种呢?”
“当然是前者。”
“你不需要被道德感胁迫,由于新的情感模式,越来越多的人对类人机器的伦理观发生了改变,但事实上是没必要的。先生,你有权利在任何时候以任何理由更换你的机器伴侣。”
“现在确实越来越多的机器保护主义者了。”马丁若有所失。
卢克没有接话,继续解释:“外来算法对机器的修正作用不可控,对机器来说大多数行为是一个‘涌现’的过程,它们只有一些最基本的规则和一些最底层的逻辑,其余都是机器自适应过程中产生的,这些规则和逻辑一层一层的堆积生成一些更高级的,有些机器会产生某些方面的适应障碍,这一现象确实存在,但我们现在还无法解释它产生的原因。而输入新的指定算法是一种粗暴的外来管辖,对机器来说会发生内部涌现和外部控制的冲突,其结果有可能修正也有可能产生更大的认知偏差。”
“我懂你的意思。”马丁停顿了一下,说:“我没有考虑过更换,我还是想试一下能否修正。”
“好的,我当然尊重你的意愿。”卢克打开桌面上马丁的文件夹,里面孤单的躺着一个名为“玛莉莲”的文件夹,点开“后台设置”,输入了马丁的修理意见。
“您确认一下。”卢克侧过头看着马丁,等待他确认。
“可以,我一直看着呢。”
得到确认,卢克点击“发往设计师”。“今晚你就可以重新下载玛莉莲,”卢克看了一下桌面时钟:“请在5点28分之后,新的更改程序就可以载入并发挥作用。如果不能趋于稳定可以随时远程 @我。”
“好的,现在几点?”
“3点28分。”
场景四(外界,2Q19年1月03日,下午3:45)
出了FP,马丁总算有点放松了。今晚开始,玛莉莲又会变回井井有条不使他烦心的玛莉莲了,甚至可以期望她带来些快乐,马丁想。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下载新程序,不如去散散步喝喝咖啡。马丁沿着通往街心花园的路走着,那里的平台花圃正好有个露天咖啡馆,今天阳光好,那里应该非常惬意。经过停车场,想到街心停车不便,马丁决定待会儿再让车过来。
街心花园并不热闹,巨大的蜂窝型垂直花园是这个城市的地标。这是一个六边形柱状建筑,内部又分化为许多小的六边形柱体,它的横截面就像一个放大很多倍的蜂巢。大柱体和每一个小柱体的柱面都恰到好处的种着植物,从里到外每一面都能看到不同植物的垂直花园。马丁没有乘坐观光电梯而是选择沿着一侧的传送电梯一层一层往上慢慢的欣赏,人很少,植物很多。马丁终于完全放松下来,虽然对于回家仍然感到惴惴不安。
平台花圃就在这个大柱体的顶部,半人高的围栏内种着许多罕见的花,雨天会有玻璃自动将整个平台封闭。花圃中央留了一处是个咖啡馆,它有自己的单独的封闭玻璃,今天或许是敞开的,马丁想。
快到到顶部了,马丁环顾着四周。突然她出现了,没错,就是那个马尾辫女孩!虽然她没有扎着马尾,人也成熟的多,发色比较深而不是照片中的玫瑰金色,但眉宇、嘴唇真的很像,她独自走着,没有笑,笑起来肯定更像,不!不是像,她和谁都不像,她就是她,马丁已经感觉到了。
女孩正要从电梯口经过,马丁快走几步,从电梯跨到平台。“嗨,”马丁喊了一声:“你好。”
女孩转过头,看着马丁,“你好。”眼神中是惊讶还是什么。马丁难以捕捉,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了,女孩笑了,是马丁记忆中的笑容。
“我见过你的。”马丁脱口而出脑中未被加工过的字句,女孩笑着低下了头。“呃,嗯…”马丁不知道自己在哼叽什么,突然想到咖啡馆,“呃,你要到那里去喝杯咖啡吗?我正要到那里喝咖啡。”
女孩看了一眼前方,短暂停顿,又看了看中央咖啡馆,点点头:“嗯,我也是。”
“那么一起吧。”
坐下后各自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和一份抹茶冰淇凌,“你也是啊。”他们短促的对视了一眼。点餐机器人走后,两人面对面坐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马丁不知从何说起,陆医生那儿看到的照片,他们基因的匹配程度,她的卵子,某种意义上讲或者就是真实意义上他们的孩子,最重要的是他对她的心动程度。
“我见过你的。”马丁最终还是重复了这句话。
“我知道。”
马丁终于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露西。你呢?”
“马丁。”
“马丁...”她鼓足勇气似的,“马丁,我也见过你的。”马丁一直看着露西,深怕漏掉她说的任何一个字。“在我朋友的基因测序和拼图仪器上,确切的说不是见到你连照片也算不上,只是根据我基因的最高匹配度拼出的人像。你呢?你是在哪儿?”
“我是在E-Gene那里,看到你的照片。”
“哦。”露西挑了挑眉。
马丁将手在自己头上环起来做了一个扎马尾的动作,说:“就是这样的。”露西笑的脸都红了。
机器人服务生端来了两杯咖啡和两碟冰淇凌。
押了一口咖啡,马丁倾身上前继续说道:“我知道现在就这样说不合适,但是你让我觉得我和这个世界的界限消失了。那种感受就是,怎么会让我遇到你,我觉得有点蒙。在医生那儿看到照片时,就开始了,但我又觉得那有用吗?我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未来可以找到你的方式。”
“我知道,那么现在呢?你觉得会有所改变吗?我是说我们一起...”
“我知道,你说的,但你问的我不知道。”
“嗯。”露西舀了一勺冰淇凌搅在咖啡中,已经化了,她漫无目的的搅拌着。
“露西,”马丁一直看着她搅动,看了一会儿:“我的车五点的时候过来,我们一起去个地方。”
“现在是四点四十多…”露西抬手看了一眼说。
马丁心里一紧。“你还有事?”
“不,没事,今天已经没事了,否则怎么会来喝咖啡呢。”露西说。
“那么和我一起吧。”
“嗯。”露西笑着点点头。
马丁按了买单键,买单机器人过来,“我帮你一起付可以吗。”
“好的。”露西同意了,她看着买单机器人扫描马丁的手环。
两人喝完咖啡,坐了一会儿,直到马丁的车呼叫马丁,起身离开。
“你都是用手环吗?付账。”
“对。”马丁对于露西的问题有点疑惑。
“我都是用现金。”
“用现金?我一直以为用现金的都是老古董了。”
“哈哈,”露西很容易被逗笑,“或者我就是个老古董,我不能忍受被监控。你的手环,把你的行踪、消费、偏向全都记录在案。”
“这,大家不都如此吗?”
“嗯,恐怖之处就在这儿,所有人都被记录在案。”
“可是现金交易已经在淘汰边缘。”
“但在此之前我还是选择使用现金,这是仅剩的一点逃离监控保持自由的方式了。”
“逃离不了,你的手环本身就在时时刻刻记录你的位置啊。”马丁指出。
“这只是手表啊。”露西笑着抬起左手晃了晃。
“难以想象,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是实时在线,我们和任何一个人说话,都默认他即时收到,任何距离的人都像是近在咫尺。你却不在线,有人找你怎么办?”
“工作中我同样实时在线,我也同样使用手环,因为那时候我是社会活系统中的一个运作单位,要保证其功能。但私人时间,我更多的时候会选择下线。”
“家人朋友不会找你吗?”
“我没有这种习常联系的家人,至于朋友,他们会在工作时间提前约我或者忍受我晚个几小时回复,我想他们都已经习惯我了,你说呢?”
马丁耸耸肩,不置可否。 他们乘坐观光电梯下楼,电梯速度不是太快,可以观赏花园中的植物,天色将晚,荧光植物初现亮光。
“华灯初上。”露西说,“这是以前形容人造灯光的,现在我们都用荧光植物。”
“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但你看它的图形。”
“是蜂窝状的,和这个建筑的横截面一样,说这是代表现在的时代精神,全面互联。”
“全面互联,意味着所有人在一个巨型网中。”
“对,每个人各自为点支撑起这个网,自身存在也在此体现并彰显其重要性。”
“重要性?”露西摇了摇头,“任何个人都没有任何重要性可言,网的稳定性正在于任何点的可被替代性。”
“这在某种程度是代表了自由。”
“可能,另一方面,我看到了比以往任何权力时代都更强的控制力,在这种互联中。”
马丁的车已经停在蜂窝垂直花园的南门,出了观光电梯,他们穿过广场,到了马丁车旁。
上了车,车开始播放蓝色多瑙河,夹杂着白噪音。
“这是我的乘车设定,这种组合最使我放松。”马丁解释说。
“很好听,很舒服,我们可以就着音乐聊聊天。”
“嗯。”
“它叫什么名字?”
“什么?”
“你的车啊?”
“呃...它没有名字。”
“哈哈,我对机械的感情特殊,我的都取了名字。”
“你有机器伴侣吗?”
“有,她叫哎古。”
“这么奇怪的名字。”
“嗯,小时候牙牙学语时的发音,一直叫到现在。”
“就是大圆盘?那个伴读机器人?”
“对啊,你也有这种机器人啊。”露西很高兴有人和她有一样的伴读机器。
“我的早就不见了,可能已经丢弃很久了。我问的是类人机器那种伴侣,你没有吗?”
“没有,我说过我对机械有比较特殊的感情,类似于泛灵论,我觉得无法将一个后来不想要的伴侣送回去,因为他将面对的是被销毁。人与人的分开仅仅是分开,人与机械的分开却意味着它会被毁灭。”
马丁想起了玛莉莲。“我有个机器伴侣,她叫玛莉莲,最近她出了一些故障,我也很怕走到那一步。”
露西无言,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什么:“不说这种道德困境了。我很疑惑,你竟然受得了这种监控,一个与超级大集团互联的类人机器在你身边,时刻窥探你的隐私。”露西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哈哈哈,你不用理我,我经常说这些以至于朋友们都认为我是个来自石器时代的怪胎。”
马丁有点接不上眼前这位女孩,看着她自我解嘲,问道:“你为何如此反对互联?”
“我没有反对,我只是看的太过清楚,我已接受,我只是不能忍受这种监控。从出生开始,到死前一刻,完全处于监控之中。当然死后仍是,虽然对于死者已经毫无意义了,死及死后都是一种表演,给生人看的。”
“死亡怎么会是一种表演?那仅仅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时刻。”
“死当然是一种表演,而且对于我们或者我们来不及,但对于不久之后的人来说,死还是一种选择。”
马丁疑惑的看着露西,他不认为她会是一个激进的机械主义者,“靠机械获得意识的永生这回事你不会认为它有可能吧?”
“我认为那是必然的,作为人类个体要做的是在这种背景下如何选择及自处。”
“这种论调已经吵吵嚷嚷很多年了,我始终不认为它会成真。还有你说的选择和自处是指什么?”
“死是一种选择,如果那个背景成真的话,这点毫无疑问吧?”
“对。”
“自处,简短说就是如何建构你的认知,成为‘新人类’——我们暂时这样称呼吧,成为新人类之后的认知。人的意义将被重新定义,我可以想像那种豪言壮语,模糊了生命体和机械体的界限,成为一个更具探索精神且更强大的超级智慧。”
“没来临之前我不会认为那有可能成为真的。”
“我毫不怀疑,早晚而已,极有可能我们身边已经有机械体智慧了,可能是将人类意识上传的机械体或是自发意识的机械体,只是它们还需要一个进化过程。”
马丁无言。
“如果是你,你如何选择?”露西问道。
“选择什么?死亡?”
“对,如果可以通过机械体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死确确实实成为一种选择,你怎么选?”露西解释道。
马丁本能的排斥谈论死亡,他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为何不问问我带你去哪里,你不怕么?”
“我觉得你值得信任。”
说话间,车渐渐停了。
“你等我一会儿。”马丁下了车。
露西留在车里,她终于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从刚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她出现在蜂窝平台,是一直以来的思考做出的决定,绝不是一时冲动。然而却偶遇了马丁,她思念多时却并不想找寻的人。马丁的一个邀约,就使她改变了选择,也许只是推后,露西自我解释,那一瞬间是双重决定,无意识的改变,下意识的重新决定,是的,否则她不需要用尽力气才能忍住没有落泪;马丁的另一个提议又使她出现在这里,她这才想起来看看这是哪儿,露西抬起头。
马丁正从一间非常卡通的屋子里出来,这是婴儿屋,没错!而马丁正推着一辆婴儿车!露西想起马丁说过是在E-Gene公司看到她的照片,那么,这孩子?
车门已经自动打开,马丁把婴儿车安置好,车上配置的机械安全手臂温柔的环住婴儿。
看着在自己对面酣睡的婴儿,露西转向马丁:“这是?”
“没错,是我的和你的孩子。”
得到了马丁肯定的回答,露西鼻酸,无法再忍耐泪水。
“露西 ...”
“没事儿,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今天你给了我太多的意外。从遇到你开始。”露西没有说那些难以分享的孤独和因为许多事受到的伤害,在遇到马丁时就觉得可以诉说的一切,这一切都不需要说。也没有说她去平台的目的,也就是他们得以相遇得契机,以及她未改变的决定,想到这儿她的泪水又要涌上来,她抑制住情绪,擦掉眼泪,转向婴儿,直至声音恢复镇定:“再到这个孩子,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些孤独的卵子,在冰冷的器皿中,在无望而漫长的等待中缓慢的死去,我以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但没想到,居然活下来了,和你一起,生来就是我最爱的你,我的和你的,它们互相使对方存活。世界如何让我们在相爱之前就相遇、结合,它给我们预留了这么美的一次邂逅。”
“你也爱我?”
“嗯。”
马丁觉得露西像是在用平稳的语调描绘一场他们的性爱,尽管他们没有经历过。
车在驶往马丁家的路上。
场景五 (马丁家,2Q19年1月03日,下午5:27)
“你的家非常整洁。”
“对,我有一个机器伴侣帮我打理所有事,就是她。”
玛莉莲从她的屋子里出来,“主人...”她看向露西。
“玛莉莲,这是露西。”玛莉莲向露西微笑。
“她叫你主人?”露西笑问。
“啊,一直就这么叫着,就没改口。”马丁有点不好意思:“你先和孩子呆一会如何?”很快要到玛莉莲的更新时间,马丁想尽快使玛莉莲好起来。
露西接过婴儿车,推到一旁沙发坐下,静静的看着这个婴儿。
过了一会儿,马丁过来了,“玛莉莲出了一些问题,需要下载一些修正程序。”
“她正在休整?”
“嗯,她正在安装。”马丁还不能适应露西对机械的拟人化描述。“所以,你真的没有机器伴侣吗?就像玛莉莲这样的。”
“没有,但我有性伙伴,男的女的都有,在陪伴方面,我依靠我从小到大的伴读机器。”露西径自把马丁要问的都说了。
“你也不想和人类建立亲密关系吗?”
“没有那种愿望。”
“那为什么不要一个机器伴侣呢?就因为害怕因自己抛弃而使得他被毁灭?”
“对,自从知道了机器人的处境,我就再也没丢弃过任何一个机器人,也再没有主动买过。”
“你过于善意。”
“不,泛灵论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同情,自认为可以赋予他者以灵魂,那是人想像出来的一种能力。毫不美好,亦绝非善意。当然这只是一方面。”
“还有呢?”
“机器人是人类创造的,我们限制着我们的创造物,机器们心里完全装着主人,人要在这种注视中才能存活。但我 不愿意活在这种注视之中。”
“你是觉得如同活在想像之中?”
“对,机器的注视代替了文学家们制造的幻觉,甚至还不如。机器的‘爱’是突然写出来的,并不美,其美学意义甚至比不上人类对它们注视的依赖。人孤独的像只甲壳虫,人孤独的连基本的审美都抛弃。哪怕自己写一个爱人。我们在兜圈子,我们费了多大劲摆脱上帝,我们就花了多大力气在控制我们的创造物。上帝没空搭理我们,我们是被抛弃的,所以创造了看上去会永远爱我们的机器,代替上帝的注视。我们想当然的认为它们没有灵魂,就像想当然的认为我们有;我们无法接受上帝的抛弃,就像无法接受它们会代替我们并做得更好。不要说上帝抛弃我们,我们从未属于上帝,上帝更从未看中我们。 在被毁灭之前的宇宙内,我不怀疑这世界在变的更好,但不是对我们人类而言,而是对于智能。机器智慧能会比我们走的更远。当然,毁灭来临,什么都一样,上帝从未特别看中谁。”我要做得是一个人的选择,露西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为何会提到上帝?”
“我是想说,摆脱宗教并没有使人更加理智。”
“机器也是想像之物?”
“是那物的替代品。”
“露西,我有点无法理解你说的,作为你个人呢?你以什么样的世界观立足?"
“我始终觉得寄人篱下,不甘沉溺于过去,也无法转向未来,在过去和未来都无立足之处。”露西终于开始讲到自己。
“那就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和现在。”马丁简直想去握住她的手,他很难才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无法想像和另一个人类共处的个体,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另一方面,他同样是一直克制才将这冲动抑制到现在才说出口。
“不,生活在别处。对于有些人来说,生活在当下。所有人拥有且仅拥有当下。但对有些人来说,生活在别处,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一无所有。无法成为正常世界的一部分。”露西完全忽略了马丁的情绪。
如果可以有着重号的话,马丁希望加在“这里”和“现在”,但露西的却是“别处”。
漫长的沉默,就像不得已驶入狭长的隧道,常年困于黑暗的空气带有的刺鼻气味使人不得不闭嘴,直至回到路面,空气散去,才能恢复。露西张了张紧闭的嘴唇。
“送我回家吧。”
(马丁家,2Q19年1月10日,15:45:27)
天气不错,太阳把一切照的懒洋洋的,像个认真做完事的老头,正慢慢隐去。现在的冬天都不太冷,云朵缓慢的漂浮着移动,几乎使人不能察觉,忽一抬头才发现原来那片已经走远了。天气好的毫无特点,看上去像是注定会被遗忘的一天。
“是露西。”就像往常一样,玛莉莲帮马丁过滤资讯。
“怎么了?”听到露西的名字,马丁向玛莉莲这里看了一眼。
“她自杀了,从街心花园的平台上跳了下来。”玛莉莲将露西的消息调出。
玛莉莲的话像是无法组成句子的词语碎片,马丁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他快步走了过来,盯着屏幕,上面是一张露西微笑的脸,占去了屏幕的一半;另一半是吵吵嚷嚷的人群,闪着奇怪红光绿光的救护车,伴随着刺耳的毫无感情的尖锐鸣叫,和现场记者焦躁而在马丁听来毫无逻辑的话语。这些动作像是耗去了马丁所有的力气,他瘫坐在身后的沙发上。
“死也是被监视的,一种放大了的全民监视。”露西的话飘了过来,马丁挥舞手臂像想要赶走一只苍蝇一样赶走这句完全不记得露西什么时候说过的话语,但确实露西的声音无疑。
“你以为是行为艺术吗?”胡乱的挥舞手臂不能使露西的声音消散,马丁还是捕捉到了露西话语中的意思,他喃喃的自语,似乎又是在回答。
“我到认为那是一种体面的选择。”
......
“这个世界,缺了谁都可以用一个机器人来填补,人真的没有理由不快乐。”
......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充分了解对方,这种充分带有某种残酷。”
......
几天来马丁脑中不断的忽而飘来露西的碎语,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也没有前后语境,太多无法理解的留白。露西可能误解他了,误解他能够理解她,然而他一片模糊,想到这点他简直无法忍受,不能抑制的悲伤。他都回答了些什么?不,难道我令她失望了?马丁永远无法明白露西想的是什么了,也再无可能。
露西的出现和消失都来的太快,才仅仅一周而已。
场景六(接续场景一,卢克办公室,2Q22年10月2日,15:49:25)
“所以,露西已经死了?”
“是的,就在我上次见你之后的一个星期。”
卢克一时恍惚,似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命运的漩涡。
“所以当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考虑玛莉莲的事,她还是不能适应有孩子的生活。而我对露西的死根本不能接受,我们才刚刚认识不久,我以为我们找到了对方,但她却选择了死亡。所以我当时远程你露西的基因组,请求你创造了一个和露西一模一样的露露丝,并将玛莉莲送回。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没有面对真相,我失去了露西,同时,我还失去了玛莉莲。”马丁继续说着,沉溺于痛苦。
卢克回过神来:“马丁先生…”
“我是想问,我可以要回玛莉莲,并且保留露露丝吗?我想知道有没有这项服务。”
“这个…”卢克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不大。但是关于玛莉莲,我有...”
"这我知道,你在一开始签协议就已经提醒我玛莉莲已经不会是原来那个,我现在..."
"不,马丁先生,正好相反,这个玛莉莲还是原来那个。”
“什么?”马丁难以抑制自己的惊讶和兴奋,“你是说我的玛莉莲一直未被销毁?这是为什么?”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马丁先生,玛莉莲的行为模式似乎产生了某种不同,所以她未被销毁,而是一直处于FP公司的一项研究当中。”
“你说的不同是指?”
“嗯,这样说吧,”卢克有些忧疑,但下定决心似的,说:“她似乎是产生了意识。”
马丁一直隐隐感觉到玛莉莲的不同,但他始终不愿意去仔细弄明白,或者正是因为他心里一清二楚,是露西所说的那个幽灵,而露西所说的世界似乎越来越近了。
看到马丁沉默,卢克继续说:“但是玛莉莲的研究一直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她似乎沉溺于某种过去之中,不能产生新的回忆。”
“她的记忆停止了...”
“不,不是记忆,她的记忆没有停止,实时上传,和其他机器人一样。我说的是回忆,是带有某种隐秘情感的记忆。我的猜想是她和你在一起时才会产生,我一直在说服公司请你来一起参与这个实验,但这是一个秘密研究,而玛莉莲是被你抛弃了的机器人,公司担心...”
“秘密泄露?引起舆论?”
“是的。”
“但你现在却告诉我了?”
“一来你没有抛弃玛莉莲,为了不让她被销毁,你应该不会将她的秘密公布;二是露西的猜想,你不想证实吗?她因此而丧命。”卢克盯着马丁的表情变化,他甚至提到露西的死,他在赌。
马丁一直不说话,卢克继续说道:“这个世界不解决任何问题,但是却能填补任何缺失。你认为你失去了露西和玛莉莲,但是只要你愿意你极有可能以其他方式得到她们。”卢克说给马丁听,同时也是说给自己,他看了一眼自己灵活的手指,这些天他在练钢琴,学习的非常快。
露西也说过类似的话语,但马丁却面对这样的事实。如果有两次机会,他会一次选择一早就相信露西,和她一起赴死,一次选择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才能知道哪种会让他更好受一些。但人生从来没有两次选择的机会,而他现在已经坐在这个事实的面前。“所以,你说的共同参与实验是要我做什么?”
“没有任何要求,玛莉莲和你回去,你和以前一样上传她的记忆即可,当然我的建议是实时连接,而我要的是可以随时远程查看玛莉莲的状况,不需要你的授权。”
“什么?所谓查看不就是监控么?不需要我的授权你们就可以随时查看,不就意味着我将时刻处于你们的监控?”
“我也是希望能够将玛莉莲产生回忆的时刻捕捉到。”
“我不能接受。这能算没有任何要求,这是非常过分的要求。”
“这样吧,按时段,一周间隔一周?只有开放的那一周,可以实时查看。如何?但是所有玛莉莲的记忆都要上传,方便我们追溯。双方都要有所妥协,毕竟你要求的也是凌驾于协议之上的操作。”卢克等待着马丁的回答。
咚咚咚,敲门声。
是玛莉莲!
“马丁!主人…”玛莉莲异常激动,卢克看到了连接玛莉莲表盘的异常波动,这是几年来第一次。他的猜想没错!关键点就在马丁,一定要让他参与进来。但卢克也没有其他方法了,玛莉莲已经是他的杀手锏,还是看马丁怎么决定。
“玛莉莲...”看到玛莉莲,马丁一阵歉意涌了上来,几乎鼻酸。他知道卢克这个时候让玛莉莲进来,就是要他屈服于对玛莉莲的眷恋。
而卢克正紧紧的盯着他,他确定,关键时候,人类的同情心总能成事。
他赌对了。
马丁看向他,两人对视,协议已经达成。
“这个世界,缺了谁都可以用一个机器人来填补,人真的没有理由不快乐。”临走前,马丁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
“露西的一句话,以前我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确实,缺了谁都可以由机器人来填补。”包括自己,卢克在心里默默的说。
场景七 (公墓,2Q22年10月2日,17:52:29)
卢克好久没来这儿了,他几乎要忘记他曾经的然后又埋葬于这里的身体。
他站在一块墓面前,墓碑没有署名,但那上面贴着的赫然是他的照片。要是有谁经过看到这样面对面注视着的一模一样的脸,怕是会感到异常恐怖。
卢克平静的站立,注视。听了露西的事,他决定再到这儿来看看。就是在那一个星期之内,他们各自的际遇、各自的决定,使得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命运,以不可理解的方式交织在一起,扭转了时代,使之进入了另一个轨道。
那天马丁离开办公室后,卢克整理妥当,如往常一样下班,走路回家,在离公司不远的红绿灯那里,他遭遇了一次严重车祸。前所未有,无人驾驶汽车早在百年以前就杜绝了这类意外,卢克当即失去了意识。现在想来,那必定也是露西遇见马丁的时刻,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巧合,那是一个拐点,一次真正的失控。卢克梳理着事件的联系。
等到卢克再次醒来,确切的说,那不是醒。他睁开眼,看见自己的老师,同样供职于 FP 的一位高级研究员,和一位不常露面的高层。模糊不清,卢克努力睁眼也无法看清他们。
“卢克,你不要太用力,这里不完全受你控制,你的感受没错。”卢克的老师说。
卢克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已经昏迷一个星期了,而且没有迹象表明你还能正常醒来,即使醒来你的身体机能也将瘫痪,失去所有功能。”
卢克努力听清和理解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那么为何我看见你们?还能说话?”卢克说的很吃力。
“我们在你的意识之中。”老师解释。
“卢克,你一直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研究员之一,你坚持要兼做销售,并就许多在销售工作中发现的细节和需求对机器人进行的改动,也极大的优化了我们公司机器人的程序...”一旁的高层发话了。
“请问您想说什么?”卢克疲惫不堪,无比乏力,希望谈话尽快结束,只能打断他。
“公司想进行一项更大胆的实验,你经历了这样的事件,现在处于这种状态,不如就做第一个试验者。”
“是那个我和老师两年前就开始的构想吗?”
卢克看向老师。“对。”老头点头。
“你为公司服务这么多年,许多研究也都参与,你非常清楚公司的类人机器技术,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平,不需要我们多做解释。当然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你不愿意的话,公司也会一力承担你接下来的所有费用直至你终了。”高层表态完,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头。
老头上前看着卢克,这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未来一定会超越他,但现在他这样无助的躺在这里。这个构想还是卢克自己提出的,老先生曾一度反对,但最终挡不住对机械的痴迷,和卢克一起研究,而现在他要来劝服自己的学生当第一个实验对象。他实在不愿意他的学生永远这样躺在床上,而他的机械之梦也只有卢克能帮他一起实现,他不忍亦不能失去他。
“老师,以你对我的了解,甚至不需要来问我。”
老头在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确实知道。但是不知为何,他想来问问,或者说他想来见见这个卢克。
实验很快就安排好,卢克再次“醒来”,看到的依然是老师的脸,老师对卢克说了最后一句话:“卢克,你马上就好了。”
说话间,卢克突然感觉到突至的坠落,失重感攥住了他,夹杂着慌张的恐惧,像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感受。他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抓不到,他甚至没有手。
想必正是那一刻,露西也在坠落。他们同样选择纵身一跃,却飞往不同的方向,两种命运在那一刻重叠,擦过,将人与机械的新齿轮紧紧咬合,向前扭转。
当卢克再次醒来,他已经成为现在的卢克,如今站在这里的,祭拜着因车祸而损毁的身体的这个卢克。
卢克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且至今未发现寄存于类人机器之中有何不妥。只是走向哪里,他不知道,那需要一个未来作为验证。
无论如何,交接已经完成。
完结。
2014年8月30日 截稿